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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软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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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软绵绵🇻

浅浅软绵绵🇻

 

【美宣】春山狐语

1.

临清城北,白玉山绵延数十里。山势起伏,如清溪蜿蜒,自西向东而去。山有旁支,大大小小共十丘,四时风光不尽相同,故名十里丘。往来行人皆沉醉于此美景,流连忘返。白玉山和十里丘的大名,也就自然而然地越传越远。

不过临清城里的人们不懂城外人的心驰神往,他们嘴里讲的可不是什么十里丘的美景,而是另一个传说。

“知道吗?昨晚城尾小酒坊里,老板娘私藏的桃花酒丢了两坛。”

摆渡归来的艄公弯腰抬起一担柴,仔细地剥去枯枝和枯叶,边抖落尘埃边用手肘捅捅身边店小二的腰。

“别又是那妖狐作祟了吧。”

“什么妖狐啊?要我说啊,压根就没有妖狐这东西,尽是朝廷抓不住贼,编出故事来糊弄我们的吧。”

“唉唉这话可讲不得。”艄公扛着柴转身欲走,又回身叮嘱。“老祖宗传下来的故事还能有错?要不是狐仙保佑,光是每年夏天洪水就够受得了,还怎么活得下去?”

店小二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自然是不信狐仙的传说的。他摸摸后脑,暗自回味着老艄公的话,没留意停在自己面前的一双小巧的白布鞋。

“唉,你干嘛呀?”白布鞋的主人不乐意了。“我可等了你半天了。”

店小二愣在原地,傻乎乎地揉揉眼睛。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说,哥哥。”那女人见他呆呆地站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举起手里的酒壶,把里面残存的一点酒摇得哗哗响。“哥哥,帮我把酒壶装满,要最烈的酒,可以吗?”

白色的裙边沾了草屑,白色的鞋边也被湿泥弄污了一块。不过今天的吴宣仪,心情显然不差。捧着酒壶大摇大摆地走出城门,吴宣仪深吸一口气,对着天上的大太阳眨眨眼睛。她又想起刚刚那店小二的傻样儿,乐出了声来。

“嘿嘿嘿……幼稚。”吴宣仪嘻嘻地笑了几声,见四下无人,放下心来。她把酒壶抱在怀里,一溜烟地跑向了不远处的白玉山,就像是一阵青烟般消失不见。要是这个时候有人在附近,说不定会看见在青烟中若隐若现的一抹毛绒绒的白色。

白玉山中,有狐。

“我就是那只狐狸啊,临清城里人们都很喜欢的那只。”吴宣仪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满足地砸吧着嘴。

“你确定?我可是听说你总是去偷酒喝,人家可是对你避之不及呢。”

“你个老鼠精懂什么?我这么漂亮,又如此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哪像你?你……你贼眉鼠眼的,你……你是不是对我不怀好意?我可告诉你,我可是很厉害的……”

白玉山上的狐,有个毛病。喝醉了之后,疯疯癫癫,像极了临清城酒馆里的那些人。

“你听好了,我不喜欢你。我……我心里有人了。我已经等了十五年了,再……再等两年,不对,再等……一年,说不定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把十里丘玩个遍。”

委屈呀,吴宣仪心想,这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一样委屈的狐了。

最开始她以为,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的,再等等吧。这一等,就是许久。吴宣仪从一只八尾小白狐,等啊等啊,等成了如今的,八尾大白狐。

老鼠精说吴宣仪是无心修炼。吴宣仪猛摇头。

“才不是呢。我们狐狸一族,能修炼出八尾已经很不容易了。变成八尾狐之后,要帮有缘人实现一个愿望,然后才会有第九条尾巴。”

“那就去找你的有缘人啊?”

“然后……然后才会再长一条尾巴出来,同时又会脱落一条尾巴。

“啊?”老鼠精想了又想,小拳头一拍桌子。“那不是死循环?”

“可是有狐成功了的呀。”吴宣仪更加委屈。“她可厉害了,不知道是怎么变成九尾狐的。”

“谁啊这么厉害?”

“我娘。”

“啊?”老鼠精想了又想,小拳头一拍桌子。“那你去问啊?”

“我娘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说不定跟她的有缘人浪迹天涯潇潇洒洒呢。”吴宣仪觉得自己有点醉了。“我懂事起就没见过她了,她是只成功的狐,但不是成功的娘,她都不管我。”

“那你……就这么坐以待毙吗?”老鼠精觉得做一只狐太可怜了,还好自己是只老鼠。

“我在等人呢。十五年前我没能跟她好好告别,算算时间,她也该回来了。我问过那块石头了,它说,快了。”吴宣仪觉得冷了,她推开杯盏,起身告辞。

深夜里的白玉山,一片沉寂,除了偶尔树叶被晚风吹动的沙沙响声之外再无声音,连鸟儿都入睡了。

桃花快开了吧。吴宣仪想,她好久没躺下来,好好地做一个关于往事的梦了。

 

2.

临清城北白玉山,山中有狐。白狐,八尾,有灵性,通人语,可化人形。

其实这是一只不喑世事的小白狐,除了白玉山,它最爱的还要数人间的桃花酒了。

“桃花酒,就是用桃花酿成的酒。取桃花含苞待放时早春的露水,桃花初放时的白色桃花瓣,桃花盛放时的桃花蜜,配临清城最好的陈年佳酿,封坛九十余日,佐以上好的桃花酥。那真是,人间绝味啊。”吴宣仪一边念叨着一边喝干杯中最后一滴桃花酒。她余光瞥见对面一袭黑衣的孟美岐面前一滴未动的酒,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说,你这么墨守成规干什么?反正这酒是我弄来的,跟你又没关系,你就赏脸喝一口呗?”吴宣仪把桌子上一碟桃花酥向孟美岐的方向推了一点,示意她拿一块。孟美岐看也不看,就盯着吴宣仪的脸。

“听话,宣仪。”孟美岐皱着眉,把对面小白狐又想伸过来捣乱的手压在了桌面上。“下次别再偷酒了。”

“可是酒要偷来喝才好喝啊。自己去买又没什么意思。”吴宣仪嘴里叼着半块桃花酥,煞有其事地用没被压住的左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一道符夹着白光刷地一声直冲孟美岐的脑门,牢牢贴住了。

“哈哈哈哈真好玩。”吴宣仪看见孟美岐被吓住的样子,被逗得笑弯了腰,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几声。没来得及咽下的桃花酥碎屑挂在她唇角,她也不在意,伸手拍拍孟美岐的脑瓜。“让姐姐看看定住身了没?”

修为不深的年轻道士用来降妖的定身咒自然定不住吴宣仪这样的八尾灵狐,生性活泼好动的她也挺喜欢捉弄那些自以为是的道士,一来二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倒也攒了许多。吴宣仪眯起眼睛,挑起孟美岐鬓边的碎发玩,满意地看见了面前的女人脸色变得很差。

“不行啊,一张破符都搞不定,还总想管着我?”这是吴宣仪此刻的心理活动,不过她选择不说出来,毕竟能让孟美岐露出这样表情的机会可不多。孟美岐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正直了。吴宣仪想起她追在自己身后帮自己付酒钱的样子就想笑。

“美岐为什么不吃啊?听说城尾小酒坊老板娘做的桃花酥特别好吃,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不尝尝可惜了。”吴宣仪端过桃花酥,新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大大方方坐在孟美岐身前的桌子上吃起来。“那不如你看我吃吧,等我把这一碟都吃完了,就放你下山。”

于是孟美岐就这样看着吴宣仪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桃花酥,还满脸陶醉地做出一副满意的表情,估计是用来气自己的吧。

不过孟美岐现在特别担心吴宣仪身后慢慢显露出来的八条大白尾巴。看着尾巴上面白色的绒毛,她觉得自己就快装不下去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了。

第一次见吴宣仪的那天,孟美岐正匆匆忙忙赶路。官府的公文下来了,一纸调令就把在临清城服役多年的老官差都调去了西北边陲。孟美岐被同僚大呼小叫地拉去衙门,委任状上带着红艳艳的方印痕迹,送到了她手里。

本来就是临清城里最年轻的武士,又突然间被委以重任,孟美岐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第一次带队巡视,她就遇见了鬼鬼祟祟围在皮影戏摊子旁边,正偷偷把手伸向身边人口袋的吴宣仪。

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偷钱?还真是没把官差放在眼里,这要是不管管,还真把我当病猫欺负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孟美岐的第一把火呼啦啦地烧到了吴宣仪头上。

吴宣仪被带回官府问罪的时候,还不忘乖乖地把刚刚从身边大叔口袋里摸来的三块杏仁糖还给人家。

所以这女贼废了这么大功夫,就偷了三块杏仁糖?孟美岐突然觉得自己的三观有点破碎。

事实证明孟美岐还是低估了吴宣仪的天真。路过糕饼铺时吴宣仪很认真地建议店家下次做桃酥时瓜子仁选小个儿的,她刚刚顺手拿的那块吧,有点硌牙。

“我真的没偷别的东西了。不信你去问……好像也没有人能给我作证。”吴宣仪哭丧着脸,抽抽搭搭地假哭。“小女子身无分文,上无老母下无儿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人,您看过浮萍吧,风一吹它就漂走了。我也差不多,漂泊了一辈子,好几百年哪,我娘都没回来看过我一眼。我就这一身白衣服了,我认真地考虑过把它当了换钱的,但是没了衣服我就活不成了,咱临清城也容不下一个裸着的……”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啊。”孟美岐眉头紧皱。看上去只是个天真的少女,但听她说话这么不靠谱,八成是个偷上瘾了的惯犯。按照前辈们传授的经验,不管多硬的嘴,挨了打都会吐出点什么来。犹豫了半天,孟美岐也没忍心,转念一想,有了别的主意。

“什么劳役啊?不如把我抓起来打个几十板,这不是浪费我的时间吗?”吴宣仪噘着嘴可不高兴了。这位大人说是要以德服人,用爱治愈她,每天出来巡视都把她带在身边,还怕她跑了,拿红绳系着栓在腰上。她见过集市上遛狗的女人,现在被红绳拴着的自己和那狗也没什么两样。

孟美岐也气不打一处来。竟然还真有宁愿挨板子也不愿意服劳役的人。她拉拉腰间的绳,提醒正东张西望的吴宣仪。“别发呆了,等下走丢了。”

走丢了才好呢。吴宣仪想,要不是还想看看孟美岐还能整出什么花花样来,她早就弄开这破绳子走了。堂堂八尾白狐,岂能被这小红绳困住了?

“你走前面。”吴宣仪推推孟美岐的肩。“要遛也是我遛你。”

孟美岐觉得自己的脾气一定是非常好,不然她怎么没早把这小女子打上五十大板然后丢到长街上去自生自灭呢?

集市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孟美岐扭着吴宣仪的耳朵咬牙切齿地教训,吴宣仪跺着脚嗷嗷地叫着。

真丢脸。

孟美岐想,自己的脸都被吴宣仪丢尽了。

她就这样看着吴宣仪蹲在鸡店前面的鸡笼旁边,面对一笼活鸡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你很喜欢鸡吗?”孟美岐问她。

“别说话,你看。”吴宣仪伸手摸摸一只母鸡的毛。“它们在说话。它用眼睛告诉我,能被我吃掉是它的荣幸。”

“走走走,回家。”孟美岐现在可以肯定吴宣仪是个傻的了。不过她看着嘴角慢慢流出了口水的吴宣仪,任命地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腰包。

面对活鸡就能流出口水的,除了狐狸,这世上恐怕就只有这个叫吴宣仪的小傻子了。

孟美岐端着清炖鸡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拿着汤勺乖乖坐在饭桌旁边,正眨巴着眼睛乖巧地等开饭的吴宣仪。

“按照常理,你现在应该在牢里面壁思过,而不是在这儿吃肉喝汤。”孟美岐看着吴宣仪两只手捧着鸡腿,慢条斯理地撕着鸡肉,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她几乎快要相信平日里被当做是胡言乱语的吴宣仪的话了。

“我娘啊,我一出生她就走了,跟个男人云游四方,再没回来过了。”吴宣仪是这么说的。“早八百年就没管过我,我是自然生长的结果,长得这么好,全靠老天爷垂怜。”

如果这是实话,那吴宣仪可真够可怜的呀。孟美岐回神时已经又替吴宣仪添了碗汤。她想了想,把另一只鸡腿也夹到了吴宣仪碗里。

“慢点吃。”她说。“多吃点,明天好干活。”

吴宣仪吃得开心,来不及回答,只用鼻子随便哼哼了两声算作回答。她洁白的牙齿咬进肉里,轻轻一扯,满足地把鸡肉用舌头卷进嘴中,然后闭上嘴开始嚼,双颊被撑得鼓鼓的。

倒真像一只小狐狸。

 

3.

所以我怎么早没发现她是只狐狸呢?孟美岐想。她眼见吴宣仪放下了桃花酥,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向自己看了过来,眼中有狡黠的光芒,还有调皮的神情在脸上。眉眼一弯,眼角就染上了笑意。白狐微微泛红的眼角,还真像极了四月初的桃花瓣。

不然买盒桃红的胭脂送宣仪吧。孟美岐在唇边被吴宣仪吻住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美岐只有这个时候才肯乖乖地让我亲一亲。”吴宣仪伸手把符咒揭去,发现孟美岐的前额红了一块,顿时又有点心疼了。还没等她伸出手去揉揉,觉得身后一紧,麻酥酥的感觉传来,身子顿时就软了半边。

孟美岐抓着白色的尾巴尖,在手心里捻来捻去的,把一簇白毛都弄乱了。她感觉到怀中的人身子软了下来,更加不怀好意地伸手顺着尾巴的方向,撸了一把白毛。

“哎呀,不许你碰了。”吴宣仪软着声音求了半天,换来的是对方肆无忌惮的玩弄,眼角比方才更红了一些。她手抓着孟美岐的衣襟,期期艾艾地讨好了一阵子,发现孟美岐这个人明显吃硬不吃软,放弃般地瘫在了孟美岐怀里,一副“算了随你欺负吧”的可怜模样。

早就露出来了的白色小尖耳正软软地趴在吴宣仪头顶。孟美岐觉得可爱,伸手一捏。

吴宣仪瞬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小动物敏感的地方被捏在孟美岐手上,她只能乖乖地僵在原地,弱小可怜又无助。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一样委屈的狐了。

“宣仪,你什么时候变成狐狸让我看看呗?”孟美岐大着胆子请求。

“你不是看过嘛?”

怀中人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八条尾巴也停止了摆动,全都垂到了地面上。

果然吴宣仪心里还是有道过不去的坎。

“我是真的想看,不骗你。宣仪是狐狸,也是最漂亮的小白狐狸。”孟美岐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哄。

“但是……但是你上次不是……”

“那时候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也跟你认过错了。”

“那……你要是真想看的话……”吴宣仪想了半天,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那你闭上眼睛。”孟美岐听见她这样说。

她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她听见了簌簌的声响,有东西轻轻掉落在地上。山林里静悄悄的。

是桃花瓣吧。现在白玉山上桃花开得正艳呢。

她又回忆起一年前,吴宣仪在她面前露出原形的那天。

 

4.

“又偷酒喝!”孟美岐扭着吴宣仪的耳朵,气冲冲地进了家门。被扭着耳尖的吴宣仪委屈地沉默着,被孟美岐按在椅子上坐好。吴宣仪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呢?该对手指了吧。

还没等吴宣仪对手指,孟美岐就被官府的人喊走了。吴宣仪听见他们在门外喊着什么洪水之类的话,心里一紧。

“宣仪,你在家里乖乖呆着,我去去就回。”孟美岐临走之前告诉吴宣仪。“自己注意安全,别乱跑。”

狐狸怎么可能不乱跑?

吴宣仪一溜烟跑回了白玉山。她站在山上那块灵石上,看见昔日宽广的农田被倒灌的洪水吞噬得一干二净。

“找到了吗?你的有缘人。”灵石问她。

“我还没告诉她我是八尾灵狐,我开不了口。”吴宣仪叹口气,抱着双膝靠在灵石上。她惦记着孟美岐,没有说话聊天的心情。

“能不能修炼成九尾灵狐,要看天意了。老天爷也是通情达理的,是你的,别错过。”

老生常谈的道理了。可是孟美岐会怎么看待身为狐狸的自己呢?这么多日的恩宠仿佛是自己小心翼翼求来的,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自己可真是罪孽深重啊。吴宣仪琢磨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跟孟美岐表明一切,又突然想起孟美岐也有瞒着自己的事情,于是轻轻咬住了下唇。

孟美岐明明是个肤白貌美的女子,却偏偏一副男儿打扮,还做了官。这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就算孟美岐平日里再怎样小心地收起女儿家的仪态,模仿着男人粗声粗气地说话,大咧咧地做事,可是吴宣仪是个聪明的狐。灵狐八条尾巴不是白长的,她看得出孟美岐是个女子,也看得出孟美岐对自己的照顾和关爱不是假的。

孟美岐隐瞒性别一定有自己的不得已,就像自己接近孟美岐也有自己的不得已。吴宣仪这样说服自己。

本来我们做八尾狐狸的,就是要一直帮有缘人实现心愿换修为的嘛。每只八尾灵狐都这么做,我也得这么做。

可是别的八尾灵狐也喜欢上有缘人了吗?吴宣仪不知道。发觉自己对孟美岐的心意之后,她几乎是慌乱的。活了八百多年的灵狐,第一次开始害怕感情这东西。还好孟美岐貌似对她也喜欢得紧。吴宣仪活了这么久,还是分得清假意与真情的。

每只灵狐都有的魅瞳,有摄人心魄的能力。只需一眼,便可令世人无法自拔。

可吴宣仪没有对孟美岐用过,或者说,她压根没想过。

孟美岐忙了好几天才回家。她一心想着独自留在家中的吴宣仪,推开门却发现惦记着的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真幸福啊。孟美岐凑上前想捉弄一下这个心大的人,没想到却在吴宣仪头顶看见了两团毛绒绒的白色。

这是什么新式发簪吗?居然还挺可爱的。孟美岐眨了眨眼睛,对着吴宣仪的睡颜吹了口气,发现头上的两团白色也跟着抖动了两下。

可不得了了,孟美岐想,自己累坏了,眼睛都出问题了。

吴宣仪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她伸了个懒腰把手撑在床上,却在枕边抓到了温热的手指尖。

“美岐!”她惊喜地翻身坐起来,心里被久别重逢的愉悦所填满。“你回来了?累不累?要吃东西吗?”

“嗯我回来了。不累,也不饿。”孟美岐稳稳地接住扑过来的吴宣仪,顺势把人搂进了怀里。她感觉到怀中人冰凉的体温,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双唇。她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还夸过吴宣仪,说她夏天身子也冰冰凉凉的,抱起来特别凉快。那时吴宣仪一边狡黠地笑着,一边用着冰肌玉骨清无汗的奇怪说法和自己开着玩笑。她心里慌乱起来,又看见吴宣仪脑袋上黑发里的两团白绒绒的小尖耳朵,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该从何提起。

“宣仪呀,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有啊。有一件。”出乎她的意料,吴宣仪竟然大方地承认了。“而且我没准备和你坦白,因为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讲。我也不知道你听了之后,还会不会如现在一样地对我。如果可以,我宁愿这样继续瞒下去。”

“瞒多久?”

“多久都行,只要你别赶我走就好。”

明明没喝一滴酒,吴宣仪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晕乎乎的脑袋搭配慌乱的心跳,不知道为何就说出自己的心声来。她甚至没察觉因为睡得放松安稳,两团小尖耳早已招摇地冒了出来。

“来临清城赴任的第一天,我听老衙役给我讲了个故事。临清城北白玉山,山中有灵狐,与人亲近温和,善解人意。有行人于十里丘迷路,灵狐相送至白玉山下,赠野果以饱腹。狐有魅瞳,传闻可摄人心魄,但白玉山中白狐生性温和,从未伤人。临清城几代人,受灵狐庇佑,享世外桃源之乐。”

“嗯。”吴宣仪越听越不好意思,其实她除了偶尔拯救几个方向感缺失的傻子之外,也没做过什么伟大的事情。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临清城的居民神化成了这样,她又无奈又自豪,骄傲又纠结的样子全被孟美岐看了去。

“真是傻瓜。”孟美岐长叹一声。“你就是那只狐吧。”

“对啊,我就是那……不是不是,我不是。”吴宣仪几秒钟之内经历了雀跃暗喜震惊害怕等数种情绪,最后终于丧气地垂下了头。“好吧,我是。”

像做错了事情的小朋友被家长教训一样,吴宣仪听孟美岐足足讲了一个时辰的大道理,呵欠连天的她没了之前的心理约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甩甩身后八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吴宣仪趴在床上就快入睡了。

孟美岐眼睁睁地看着吴宣仪一点一点,变回了原型。一只洁白的狐狸团成一团,把脑袋埋在尾巴里,幸福地打起了小呼噜。

现在这样虽然好,但恐怕以后的日子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官府的大人和八尾灵狐,无论如何都不该有关系才对。就算是为了吴宣仪,也得狠心赶她走才行。于是第二天清晨,吴宣仪看着忙前忙后替自己收拾包袱的孟美岐傻了眼。

“听话,灵狐不能太靠近人的,人啊,是特别危险的。这里不安全,最近咱们城里正闹水灾,朝廷派了一批人下来巡视,万一你被盯上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你先回你原来住的地方,我过后去看你。”孟美岐拎着大包袱,牵着吴宣仪的手往门外走,一回头,发现小狐狸抠着门框不松手,眼睛里水汪汪的,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孟美岐也没想通,怎么好好地讲道理不行,非得大哭一场才能好好地走呢?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这一通说辞,像极了那些找借口推诿拒绝痴情女子的负心汉。吴宣仪单纯得很,一听就觉得是孟美岐嫌弃自己是狐狸,不想要自己了,在赶自己走。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我一样委屈的狐狸了。吴宣仪想着想着就哭了。

 

5.

老鼠精来找吴宣仪的时候,吴宣仪已经起床了。她坐在灵石顶上,正在进行自己的每日修行。

“长尾巴很痛吗?”老鼠精看着八条随风飘摇的大尾巴,又羡慕又心疼。

“不痛,不过我听别的灵狐告诉我第八条尾巴脱落是很痛的。”吴宣仪抱着自己的八条尾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梳着毛。“具体有多痛,我也没掉过尾巴,还不知道。”

“你不是替孟……替她完成了心愿吗?”老鼠精不明白了。

“说你傻你还真傻。当然没有啦。”吴宣仪笑得没心没肺,她又觉得自己醉了,明明没喝酒,和当时一样。

老鼠精抱了美酒来。大白狐和小老鼠席地而坐,用灵石做了酒桌。

“吴宣仪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别的灵狐都喊我宣仪,但是认识了美岐之后,我觉得她叫我的名字才好听。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嘴念我的名字。她特别温柔,像白玉山中晚开的那树桃花一样。”吴宣仪喝了酒,脸颊红扑扑的。

“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因为我是狐狸才赶我走,反倒没事就来白玉山上找我玩。其实如果不是有她,我不会在临清城住上那么久。我终究是狐狸,不是很喜欢人间琐事,那里规矩很多,人心似海,我害怕。不过她不一样,她是个神秘的人,也是我的有缘人。如果为她实现愿望的代价是让我重新长一条尾巴,那多痛我也愿意的。”

“后来呢?你们那么喜欢彼此,怎么会分开呢?”老鼠精没听懂。

“那就说来话长了。”

吴宣仪时常回忆起她们一起在山中度过的那些时光。可是临清城里水患不除,孟美岐便一日不得安宁。盛夏时节,暴雨连下三天,本就岌岌可危的临清城,终归是垮了。吴宣仪所在的白玉山上,却是晴朗无边。谣言传得很快,不消几日,临清城里百姓们口中谈论的,全是灵狐大人的故事。

“我什么时候发威了?我随和得很。”吴宣仪哭笑不得地在地上转圈,猛砸自己的脑袋。“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早就长出第九条尾巴来了!还说什么灵狐求雨,瞎扯!”

“好了宣仪,来这里。”孟美岐把吴宣仪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开始梳理白色大尾巴上的毛。连日操劳,她眼底已经有了淡淡的黛青色。吴宣仪心疼地看了半天,叹口气,紧挨着孟美岐,想想又觉得不对。

“这鬼故事谁编的啊?我今日已经遇见了几个来拜我的人了,差点被他们撞见,还好我溜得快。”吴宣仪想到今天遇见的几个举止奇怪的人,心里有些异样。

“你自己别瞎跑就好了。朝廷派来的人明日就到,我怕是有段时间不能过来看你了。”

“那我就去看你。”

“绝对不可以。听说有个德高望重的道长要来,我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存在,所以你暂时忍忍,等忙完了这几日,我来找你。”

如果吴宣仪当时留神听了这句话,或许就没有日后的许多事情了。不过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可言。她们也低估了谣言的威力,灵狐求雨的故事传到那位道长耳中时,已经被添油加醋地扭曲成了一个妖狐食人的鬼故事。八尾灵狐,也变成了人们口中穷凶极恶的狐妖。

这些吴宣仪可不知道,她一觉醒来,发现白玉山被许多人包围了。那道长带领一群人在搜山,百年神木也被毁了个遍,鸟儿匆忙飞来报信,要她快逃。

“有什么可怕的?勾魂食人的龌龊事儿,我从来没做过。”吴宣仪一点也不害怕,不过她躲在灵石后面张望,看见人群中神色焦急的孟美岐时,才真是慌了。

孟美岐也看见了巨石后面露出的八条尾巴尖,她不顾自己身后被好几柄弯刀抵着,差点就喊出声来,想让吴宣仪快逃。可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刺目的白色光芒就从灵石后面迸发出来,伴随着野兽愤怒的嚎叫声,一只八尾白狐穿过低矮的树丛和碎石,敏捷地跃到孟美岐身后,张口便咬住了手执弯刀的官兵的手腕。

刹那间,血流如注。白色的绒毛,也沾染了夺目的红。

不远处看热闹的百姓愣住了,不多时便争先恐后的往山下逃去,人群中不时传出“妖狐吃人啦”的喊声。吴宣仪见围观的人已不多,干脆放开官兵的手腕,冲向一边满脸惊惧的孟美岐。可她刚刚跑到孟美岐面前,就敏感地发现了孟美岐的不对劲。她疑惑地抬头,看见了一双不断颤抖的手。

“你快跑,快点。”孟美岐几步掠到吴宣仪身前,并用力抓住白狐的尾巴尖向后甩去。吴宣仪只觉得被人拎了起来,天旋地转之间,她凭借小动物的本能把身体调整到了最适宜落地的角度,却在瞬间看见了刀尖上的一道冷光。

“美岐!”

 

6.

“那妖狐金色的瞳孔中迸射出刺眼的亮光,然后啊,那些手里还拿着刀的官兵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把刀扔到了地上。”

小酒馆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白衣男子正自斟自酌。他仰头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身边大酒桌旁,人们的故事正讲得热闹。

“那然后呢?妖狐死了没有?”心急的小孩子急于听见故事的结局,伸长了脖子探向说故事的人。“那位大人呢?是不是被杀死了?”

“那时候我也还是个小孩子。听邻居们说,妖狐有魅瞳,可以摄人心魄。那些官兵,就是魂被妖狐勾去了。本来妖狐是要把那位大人带走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位朝廷派来的道士赶来了。那道士也是厉害,不知道怎么就把妖狐降服了,然后押了妖狐的同党,也就是那位大人回京去了。”讲故事的人摇头晃脑地说完了故事,被身后的人搭住了肩膀。

“你这故事啊,只讲对了一半哪。”白衣男子摇摇头,环视大酒桌旁忙着看眼色的众人,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

“那妖狐并非是妖,而是八尾灵狐,生性温和亲人,平日里和孟大人交往密切。灵狐与孟大人情投意合,如神仙眷侣,怎奈造化弄人,天降暴雨,十日不晴。临清城遭遇水灾,死伤无数。有人去城北白玉山,回来后声称看见灵狐求雨,欲借临清城数万百姓性命换百年修为,修成九尾灵狐,从此长生不死。”

“那后来呢?”小孩子眨巴着大眼睛。“它真的为了修成九尾灵狐,就要取百姓的性命?”

“此言差矣。灵狐本无害人之心,只是见不得孟大人受人威胁,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才咬了官兵。可无论如何,孟大人也触犯了禁忌,该承担的罪责,躲也躲不过。”

“灵狐后来怎么样了呢?”

“孟大人上京之前,去见了灵狐最后一面啊。那灵狐也是个痴情种,问孟大人有什么心愿需要实现。孟大人说,要灵狐在临清城北白玉山中,不得离开一步,等自己回来。”

白衣男子说完,神秘莫测的笑了一下,转身走向酒馆门口。门前迎客的小二迎上来送客,笑嘻嘻地接过白衣男子扔进手掌心的银锭子。

“客官,下次再来啊。”

“有缘再会吧。”白衣男子拂袖而去,留下酒馆大酒桌边议论纷纷的众人。他经过热闹的集市,路过香气四溢的糕饼铺时,还停下看了看。

“这就是桃花酥吗?”他饶有兴致地弯腰捡了六七块。“用油纸包了扎紧,我要送人。”

摆渡归来的艄公急着去小酒馆喝一杯,路过白衣男子身边时,留心多看了几眼。这便是了,他想,十五年前白玉山上,降服了那妖狐的人,还是回来了。他当时吓得腿软,瘫坐在一棵大树旁边,也有幸看得真切。那妖狐并未吃人,只是咬伤了用弯刀抵着孟大人的一名官兵的手腕。那道士也没用什么花招,只是避过扑来的妖狐,轻轻松松地伸手揪住妖狐颈后的一块软肉。妖狐顿时软了身子,被道士打晕在怀里,扔在地上。

什么妖狐食人,尽是鬼扯。分明是只想保护孟大人的痴情小白狐,却被妖魔化成了吃人肉喝人血能勾魂的妖物。孟大人走后临清城年年夏日暴雨,可城中却再没遇过水患。那顺流而下的山洪仿佛是长了眼睛,绕着临清城走,却把除了白玉山和十里丘之外的地方冲了个干干净净。老艄公知道,这一切跟那只灵狐,并非没有半点关系。

“上好的桃花酥,给我来几块。”老艄公笑眯了眼睛。“临清城里,来贵客啦。”

 

7.

白衣男子出了城门,径直取道城北,上了白玉山。这山中幽静,鲜有人来。他这次回来之前,就听临清城里的人说起过这个地方。白玉山是有灵性的山,不能时常被侵扰,往来行人多去白玉山旁的十里丘游玩。白玉山中,有狐。

这狐,他自然是认得的,更何况他跟这狐,还有点别的缘分。

吴宣仪看见熟悉的白衣男子时,并没马上过来欢迎,而是懒洋洋地甩了甩身后的八条大白尾巴。

“都长这么大啦!”白衣男子惊讶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肥了一圈?”

“要你管?”八尾灵狐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股热气出来,喷到凑近来观察他的白衣男子脸上。“身为一个道士,不能跟个妖物走得太近,免得触犯了戒律,老天爷要把你收走的。”

听这小白狐的说法,白衣男子估计它是还在计较十五年前的事情,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揪住白狐颈后的软肉。白狐哼唧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八条尾巴都垂到了地上。

“十五年来你就这么放任自己,修行一点也没做?”

“谁说的?我天天修行。不过你也知道的,不管我怎么努力,第九条尾巴是再也长不出来的了。孟美岐这个大傻瓜,当时我问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告诉我她的心愿,而不是瞎编一个什么不能离开白玉山的假心愿糊弄我!”

吴宣仪可委屈了。她乖乖地在山上呆了几年,尾巴一根也没少,更没有新的尾巴长出来,孟美岐一定是跟她撒谎了。

道士和吴宣仪坐在灵石旁边,又用灵石做了酒桌。老鼠精战战兢兢地给两人的酒杯斟满桃花酒,尾巴都因为害怕而抖出了一定的频率。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吴宣仪恨铁不成钢地把老鼠精拍在了地上。

“这可是十五年前降服过你的道士唉!他手一抖都能要了我的鼠命了。”老鼠精小拳头在地上砸得软乎乎的,一声响也没敢出。

“要不是这人知道我的弱点,我还怕他什么?又不是道行有多深,全凭他对狐狸知道得多呗,有什么了不起!”吴宣仪可不服气了,她怎么也没想通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道士,怎么会知道她们灵狐一族的弱点的。

估计是还降服了很多族人吧。灵狐一族唯一的弱点一旦被人发现了,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青丘那里就有许多祖先,可是吴宣仪连青丘也没去过。她想着想着,意识就飘远了。

“十五年了,孟大人也该回来了吧。”老鼠精继续战战兢兢地斟酒。

“我这次来,就是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情的。”道士推开酒杯,正襟危坐。“你一直想念的孟大人……”
    “美岐怎么了吗?”吴宣仪顿时坐直了身子。

“十五年前我押孟大人回京,圣上龙颜大怒,下令将其发配至西北边陲,服十五年劳役。孟大人一去十几年,再无音讯。前不久我路过那里,听闻同行说起战乱之事,说孟大人重病,怕是要不行了。”

老鼠精战战兢兢地抱着酒坛躲远了。吴宣仪呆坐了半晌,看着面前一碟桃花酥,咬住了下唇。

“我要去找她。”

出了临清城,往南边骑马走上三十日,京城的石板路上,一匹快马飞奔而至。马蹄声惊醒了午后的宁静,和着一场刚刚下过的微雨,一起带来了一个悲伤的讯息。

西北边陲的苦,足以令成年男子望而却步,更别提是一个尚且年轻的女子了。这天下的爱情啊,分分合合,无疾而终的也不在少数。吴宣仪和孟美岐的这段缘分,也只是无数苦酒和长夜堆砌成的摇摇欲坠的枯墙下,半块让人叹惋的青砖而已。

再过不久,孟大人的死讯就会传回临清城中。而此时的吴宣仪面对爱人病重的消息,已然是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道士见她悲痛,一时之间也没能劝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回临清城之前,他赶去见了孟大人一面。

“她对你说什么了吗?”吴宣仪呆愣愣地抱着双膝,靠在灵石身上,眼里再无平日里的活泼光芒。她废了半天劲,才问出这一句话来,仿佛用尽了全部的气力。

“她对我说,其实她挺喜欢你的,但一直没说出口。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想要立足于世,除了女扮男装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多年来她四处漂泊,机缘巧合来了临清城做官,没想到会遇见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八尾灵狐得帮有缘人实现一个心愿才会增加修为,但她没资格跟你提心愿,只能要你藏匿在白玉山中,以躲避可能降临的灾祸。因为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刑罚,十五年,是最长的期限。”

真温柔啊,也真绝情。吴宣仪想着想着,就笑了。

“如果她并非孟大人,我也不是八尾狐,就好了。要是我能变成九尾狐,像我娘一样,带着她浪迹天涯,就好了。”这是吴宣仪十五年来每一次梦见孟美岐醒来后心里的想法。

可是没有这些如果了。

漫漫长夜过去,一觉醒来,吴宣仪发现山中开花最晚的桃树上,桃花也全开了。

山下的临清城中,花期早已过去。而白玉山上的花期正好,一树一树的桃花全都盛开着,远看就像许多团粉红的云朵。春末夏初的白玉山和十里丘,是孟美岐从前最喜欢的。

道士提着桃花酥临走时,吴宣仪拉住他,指着好几坛桃花酒,叫他带一坛去。

“我要去找她了,不管是生是死,总要见她最后一眼才安心。我走以后,白玉山上便无人可以照应。临清城快到雨季了,我不在这里,城里怕是又要闹水患了。美岐平时最放不下临清城,能不能请你帮忙,照顾一下?”

“你真觉得道士也有你们灵狐一族呼风唤雨的能力吗?这夏季暴雨,我说不让老天爷下,老天爷就不下?”道士无奈地伸手,在吴宣仪头顶一拍。

“你呀,也是不禁逗。”

“嗯?”

吴宣仪闻见了一阵浓郁的桃花香气,好像一瞬间,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鼓足了劲,争先恐后地释放着生命的气息。她眼角飘过一抹淡淡的红云,纤细温暖的手指拂过她肩头,将飘落在她肩膀的一片淡粉花瓣轻轻摘去。额角碎发被挑起,温热气息打在她鼻翼,带着春末夏初的临安城里糕饼铺的味道,落在她的发顶。

“宣仪。”

那是她听见过的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比晚上桃花偷偷展开花瓣呼吸,清晨露珠从叶片上滑落碎在泥土里,蝴蝶张开双翼藏匿进云朵里,都要动听。

“宣仪,你看看我。”

“不看。”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窝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这下白玉山上的桃花酒可不怕没人喝了。

 

8.

“为什么骗人?”吴宣仪哭够了才想起道士,用湿漉漉的手在道士的白袍上抹了一把。

道士也不躲,挑眉示意孟美岐给怀里还抽抽搭搭的小狐狸解释解释,看着二人的眼中还多了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他没骗你,我是生了重病差点死了,没死成。”

吴宣仪听见“死”这个字的时候身体都绷紧了,愤愤地在孟美岐圈住自己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咬上瘾了?”孟美岐伸手揪住吴宣仪后颈处的软肉。吴宣仪无奈地想,这个人手劲又大了许多。她牵起孟美岐的手把玩,摸到手心里的一层茧,又湿了眼眶。

“你过得好不好啊?”她问。

“好啊,可好了。那边可有意思了,有很多这边没有的东西。那里的人也可好了,发现我其实是个女子,什么重活都不让我干。我每天就负责撩妹,撩……”孟美岐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她看见了表情严肃的吴宣仪。

十五年后,白玉山上,这次换孟美岐被吴宣仪扭着耳朵教育了。

一场重病差点带走了孟美岐,病好后她又见到了白衣道士。道士特地赶来西北边陲,为了帮助孟美岐重回白玉山。

“你为何如此热心?”虽然早已知晓道士并非恶意,十五年前要不是有道士进言,孟美岐怕是早已被判了死罪,但他再三表现出的好意令孟美岐不得不提防一些。

“受人之托,我亦有愧于你。而且我和白玉山的八尾灵狐,还有点缘分。”道士不愿多说,孟美岐也没多问。二人谈了一夜,第二天孟美岐便装作病入膏肓的样子,再也没走出过房门。

“现在我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回京城了。传染病本就危险,朝廷不会仔细查的,何况那具假遗体已经下葬,再无对证。以后孟大人这个人,永远是戴罪之身,是以死谢罪的罪臣。”轻描淡写的说出过往经历,孟美岐的异常冷静让吴宣仪更加心疼。她转头看了看白衣道士,示意他别在这儿了。

“用完我就要赶我走。”道士也不在意,提着桃花酥欲走。孟美岐连忙叫住他,拉着吴宣仪给他鞠躬道谢。

“罢了,你们好好生活去吧,浪迹天涯。你的心愿,该说与她听了。临清城以后,自有高人照应。”道士怜惜地笑了,转身便向山下而去,还顺手折了支桃花抱在怀中,前往十里丘了。

“有高人照应?谁?比我还厉害吗?”吴宣仪正纳闷,就被孟美岐急匆匆地拉到灵石旁边坐下,抱了个满怀。

“快,我有个心愿,你得帮我实现了。”

刚刚准备享受一下久违的二人世界,吴宣仪被孟美岐的心急搞得莫名其妙。她看见孟美岐满脸激动,忍下快要脱口而出的千言万语,耐着性子询问她。

“什么心愿?我听听看。”

白衣道士赶到清溪边时,正逢老艄公从对岸摆渡归来。一叶小舟划破自西向东蜿蜒而下的溪水,摇摇晃晃得驶向了溪对岸。

“先生这是打哪儿来啊?”老艄公摇着撸,突然发问。“这个时间,平日里可不见有人坐船去下游。”

“我从白玉山上来,去下游找我夫人。”道士抱紧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是昨日从临清城中糕饼铺买来的桃花酥。一支开得正好的粉白桃花枝,从包袱顶偷偷露了出来。

这时,远处的白玉山顶,一片耀眼的白光突然迸发。那光穿越了满山的粉色桃花云,笼罩在整座白玉山上空。

“这光有蹊跷啊。”老艄公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后开口。“别是什么凶兆吧。”

“老人家,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光啊,说明今后的临清城,会风调雨顺百年啊。”道士欣慰地大笑,随即指挥这老艄公靠岸停船。他利落地下了船,牵过河堤上一位美丽女子的手。

老艄公摆渡回上游。他临走前,看见白衣道士把那支桃花放进美丽女子的手里。那女子小心翼翼地,轻轻抱紧了桃花枝。

“老人家,回程注意安全啊。”女子弯腰鞠躬。老艄公慌忙回礼,也不知是他老眼昏花还是忙得疲惫了,他好像看见了女子身后一捧白白的尾巴,一闪而过。再定睛看时,却又都不见了。

 

9.

吴宣仪离开白玉山的那天,山中桃花落尽了。她牵着孟美岐的手,缓缓地沿着山路,走进了山林之中。

前来送行的老鼠精挥着小拳头,努力忍着呜咽。它想着以后白玉山上没了灵狐,自己就变成一山之主了,想着想着又想笑了。被吴宣仪欺负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称王称霸了。

老鼠精被现实啪啪打脸。

白衣道士带着个美丽的女子住进了白玉山里,老鼠精战战兢兢地给二人的酒杯里斟满了桃花酒。

老鼠精看来看去,怎么看都觉得这新来的女子面熟。它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分明是像极了从前住在白玉山上的那位八尾灵狐嘛。

“别看了,这是我夫人。我们八百年前相识于白玉山,那时你还没出生哪。”道士伸手就把老鼠精拍在地上了。

哦,您老您厉害。老鼠精喏喏地躲开了。她看见喝醉了酒腻在道士怀里不肯动的女子身后,九条白白的大尾巴正随风摇摆着。

不得了了,老鼠精想,这位可是九尾灵狐,以后要敬而远之才行。可是吴宣仪跟自己说过,这世上只有一只九尾灵狐,是她娘。

那道士不就是她爹了?

这人活了八百多年……真的只是个道士吗?

那吴宣仪真的只是只小灵狐吗?

这一家人怎么回事啊?

老鼠精觉得自己要疯。

 

10.

吴宣仪百无聊赖地趴在小茅屋里的炕沿处,伸出手推着一颗滚圆的大桃子。桃子滚过来滚过去,终于滚下床,咕噜噜地滚到了刚进家门的孟美岐脚边。

“美岐!”像十几年没见过了一样,吴宣仪哒哒哒地跑到孟美岐身边,嘻嘻笑着拉着人往屋里走。“听说再过几天桃花就该开了,你说我们是不是找时间回临清城一趟?”

“回那儿干嘛?”孟美岐被叽叽喳喳的人拉到窗边坐下。她看见桌子上散放着针线,一块绣了一半的手绢扔在一边,上面歪歪扭扭的花儿一看就是出自吴宣仪之手。

“就想回去呗。也想见见白玉山现在住着的人。听说是位高人,你觉得会是谁?”吴宣仪见她正研究那块手绢,不好意思地踱过去,一屁股坐上了桌子,压在手绢上。

“不感兴趣。”孟美岐好笑地看着吴宣仪别扭地看着窗外,头上两小团白绒绒的毛又露了出来。她已经摸清了狐狸尾巴和耳朵冒出来的套路,害羞的时候,紧张的时候,很放松的时候,都会冒出来。

或者吴宣仪开心的时候,也会放它们出来一会儿,透透气。

吴宣仪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抱着自己的大尾巴,数尾巴玩。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数到八就停下来,等着孟美岐。

这时候孟美岐就必须走过来,亲口数最后一条尾巴。

“九。”

数完了再抱抱或者亲亲才算结束。

吴宣仪八百多年的疑惑被孟美岐解开了,关于如何才能拥有第九条尾巴的疑惑。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你说的话,你的心愿。”吴宣仪经常在喝了桃花酒之后亲孟美岐。“谢谢你,连心愿都想着我。”

“那没办法,我心眼就一丁点大,装不下别人了。”孟美岐拍拍胸脯,挺得意的。

拥有第九条尾巴的方法只有一个,这世上只有两只九尾狐知道。

“我的心愿是,让你能拥有第九条尾巴。”

这是吴宣仪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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